臘月里的紅豆包
□劉波瀾
我小時候,母親身體不好,用父親的話講,是“老胃病”,打從我記事起,她似乎就一直在生病,胃疼,胃出血,胃潰瘍,幾乎每天都在經受著胃病的折磨,少有舒服的時候。盡管如此,母親卻是個樂觀的人,是一個能把苦澀生活擰出甜味的女人。
每年一進臘月,母親便會陸陸續續做許多吃食,蒸年饃、壓粉條自不必說,她還會非常大方地用平日炒菜舍不得多放一小勺的麻油,炸豆腐和馓子。許多年過去,對其他吃食我已沒啥印象,唯獨對紅豆包念念不忘。至今一想起來,由不得口舌生津。
蒸豆包其實是蒸年饃的尾聲,蒸年饃主要是蒸敬神用的棗山,其次是蒸過年走親戚用的花饃,最后才是蒸給家人吃的紅豆包。
蒸紅豆包,要提前制作紅豆餡,制作紅豆餡的第一步是煮紅豆。紅豆是當年秋天預備下的,一粒粒橢圓形的豆子,在簸箕里滾來滾去,泛著暗紅色的光澤。一大碗紅豆,三大碗水,倒入鐵鍋里?;鸨煌遍_,上下通透,火力最猛。大火熊熊,鍋里水花翻騰,豆粒上翻下滾。母親一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胃部,一手拿鐵勺在鍋里攪來攪去。橘紅色的火光,映照得她的臉紅撲撲的。
煮上半天,水熬干,加上兩碗水,繼續煮,再熬干,再加水,反復兩三次,一直煮到水干豆爛,豆子煮發得鼓鼓漲漲的,體積膨大到原來的兩三倍,且每一粒都笑嘻嘻咧開了口子,才算好。煮到這個程度,豆子吃起來才會綿軟發沙。
煮好豆子,接著煮紅薯。煮紅薯相對簡單,只需注意煮的時間要久一點,煮至稀爛即可。
母親蒸出來的紅豆包特別甜,不僅僅是因為餡里邊加入了紅薯,更主要是往里邊放入了一種特殊的東西,這是母親的秘密。在鄰居們眼里,母親是個心靈手巧的人。她的心靈手巧,就藏在煙火生活中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里。
其實母親加進去的東西,也很普通,就是秋天曬柿餅的時候,從柿子上削下來的皮熬成的醬。柿子皮,在山村里一點也不稀罕,秋天曬柿餅時院子里削得一堆堆到處都是。大多數人家直接把這些下腳料喂了豬,而母親卻細心收集起來,放在屋頂把它們晾干曬透,然后收起來掛到屋梁上。
在屋梁上煙熏火燎了半年的柿子皮,顏色變得褐紅。秋日的暴曬,去除了苦澀味,長久存放,又使得甜味大幅提升。抓一把放在鼻子下,能聞到細微的甜味。
先用刀把柿子皮在面板上噼里啪啦剁得細細碎碎,放入鍋中,加滿水,大火燒開轉小火,就如同熬治母親胃病的中藥一般,慢慢煮,慢慢煎,慢慢熬,直熬至顏色黑紅,濃稠如醬。熬制柿皮醬,費時費心,全程要緊盯著,不能熬干鍋,一旦干鍋,熬出來的醬吃起來口感發苦。
待這些準備工作完成,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一步,把這三樣拌和在一起。找一個大點的和面盆,倒入煮得軟爛的豆子,煮得稀爛剝了皮的紅薯,還有濃稠的柿皮醬,用鐵勺和搟面杖,不斷地翻、壓、搗,搗到稀爛,搗到紅薯不是紅薯,豆子不是豆子,面目全非,你中有個我,我中有個你,紅豆餡便算是做好了。
紅豆包的做法其實很簡單,發酵好的面劑子,搟成圓餅,包上紅豆餡,就是紅豆包。鄉下人實在,因是留給家人自己吃的,往往不那么講究,但母親蒸出來的紅豆包,除了皮薄餡兒足外,外形看著不大不小,圓不溜溜,秀氣得很。
剛蒸出來的紅豆包,最是好吃。滾燙的豆包,拿在手里,一掰兩半,熱氣隨之冒出,香氣直鉆鼻孔,對著中間的餡料,狠狠咬上一口,軟糯香甜,吃在嘴里,甜到心里。
在那貧寒的年月,母親用土法熬成的柿皮醬代替難得一見的白糖,蒸成紅豆包,讓家人在漫長而又嚴寒的冬天,感受到無盡的甜蜜和溫暖。
又至臘月,年的氣息越來越濃。母親年事已高,而今的她已經好多年不再蒸年饃了,她的氣力已無法支撐她完成這樣一項浩大的工程。事實上,鄉村里自家還在蒸年饃的家戶已經越來越少,更多人家過年用的年饃是花錢從蒸饃店買的。蒸年饃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記憶,不過,母親面對生活和苦難時樂觀和勤勉的品格,卻長久留在了我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