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韻悠悠
父親酷愛喝茶,打我記事開始算起,到而今他已過古稀之年,多半輩子,幾乎可以說是“杯不離手,茶不離口”。
嚴格來講,父親所喝之茶,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茶,它既不是輕盈婉約、茶韻悠長的碧螺春,也不是深沉內斂、滋味醇厚的鐵觀音,更不是沉穩厚重、香氣獨特的普洱茶。他喝的茶,甚至在村里的小賣部都買不到,倒不是有多名貴,實在是它們只生長在田間地頭。
父親喝茶,無論春夏秋冬,一年365天基本不間斷。春天喝茵陳,夏天喝蒲公英、車前草,秋天喝野菊花及經了霜的桑葉,冬天則喝山楂片和黃梨片所泡之水,基本上是隨著季節交替輪換著喝。
茵陳也好,車前草也好,都是他自己一枝一葉親手采收回來的。據父親講,采收的時間頗有些講究,譬如,“二月茵陳三月蒿”,二月時茵陳剛剛發芽,可以食用但還不具備藥性;等到三月長成了茵陳蒿,此時才具有藥用價值;到了四五月,它就長老了,既無法食用,同時也失了藥性,只能當柴火燒。還有桑葉,霜降節氣之前采收的桑葉,只可以用來喂蠶,而經了霜以后,桑葉就變成了藥,具有清肺潤燥、降血壓、降血脂、降血糖等多種藥效。至于山楂和黃梨片,是秋天用自家庭院里老樹上結的果子切片曬制而成,山楂有利于消化,黃梨則可清肺化痰。
說起這些來,父親頭頭是道,如數家珍。他手里有一本祖上傳下來的醫書,紙張已經泛黃。他所講的內容,大多出自這本被他視若珍寶的醫學古籍。有時,他也會和村上的赤腳醫生交流。
按時令采收回來的茵陳之類,晾曬時不能直接放到大太陽底下去曬,要找個陰涼的地方讓其慢慢陰干。暴曬不但會使其迅速脫水,變得又干又脆,一碰即碎,而且會奪其香味,導致沖泡出來的水寡淡無味。
父親喝茶用的搪瓷杯子,是他年輕時給村上打深水井領到的獎品。搪瓷杯子很大,足足放兩碗水。杯身隱約還能看出“青年突擊隊”5個楷體紅字,想來,當初應該是用紅顏色的油漆寫上去的,只是年代久遠,油漆已脫落得斑斑點點。杯身,還有杯口,有好多磕碰的痕跡,搪瓷碰掉好多處,露出里面的鐵皮來。這個杯子已經陪伴了他大半輩子,實在老舊得不像樣子。我曾經幾次買回樣式新穎時尚的玻璃或者不銹鋼材質的新水杯,想著讓他換個杯用,但父親卻怎都不肯換杯子。
晾曬好的茵陳之類,父親收在袋子里,扎緊袋口,防其返潮霉變。喝時,取出七八根放到搪瓷杯里,將滾沸的水倒進去,蓋上杯蓋,燜上五六分鐘,即可飲用。
一早起來,父親就站在灶臺跟前等水開,大搪瓷杯子放在臺面上。待到那只被母親擦抹得黑黝黝的鑄鐵茶壺水花翻滾熱氣“嘶嘶”直冒時,父親用抹布墊了手提起茶壺直倒下去,瞬間白霧彌漫蒸騰,小小的廚房便云遮霧罩起來。我問過父親,為啥非得用滾沸的水,他說,只有滾沸的才能真正把藥性激發出來。
等到杯中水燜好,父親便坐在堂屋當中的椅子上,一手端杯,一手拿著杯蓋,用杯蓋將浮沫擋著,一小口一小口慢喝起來,直喝到頭上冒汗,身體通泰,一臉滿足。待到喝足了茶水,他才開始干活。每天如此,即便是農忙時節,也少有例外。
大多數時候,母親是沉默的,對此不聞不問,偶爾有時遇到煩心事看父親不順眼時,便也指責父親,說他“不是文化人,愣裝文化人”,每每這時,父親慢條斯理只說一句:“人還不能有個喜好?”仔細一想,父親這話似乎頗有幾分道理。
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父親用他的茶杯記錄著歲月的流轉,品味著生活的甘醇。那搪瓷杯里,不僅盛滿了父親對生活的熱愛,也承載了他對這片土地的深情厚誼。
在我眼里,父親的喝茶史,若以年為單位來看,是一幅四季更迭、草木榮枯的詩意畫卷;若拉長至他漫長的一生,那便是一部時光沉淀與人生智慧的交響樂章。
每當我看到父親坐在堂屋當中,一手端著滿是歲月印記的大搪瓷杯子,一手拿著杯蓋,慢慢地品咂著那杯中的茶水,我就仿佛看到了他的一生,那里面有他的堅韌、他的樂觀、他的熱愛。
劉波瀾